时间节点:盛国将军府
回溯者:婚后黎苏苏
【世间待他从未有过片刻温柔,他也本就对这个世界无甚期待】
105
盛国灭亡之后,原本的景盛两国合为一国。
澹台烬身为国君,亦是这天下之主,需要他处理的事情越来越多,能够陪黎苏苏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身体好了之后,黎苏苏主动提出搬回自己的云遮殿。
澹台烬心中不愿,却又不太好意思直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原本满满当当的床榻上一点点变得空旷。
不属于寝殿里的东西都被他搬回到了御书房,一切似乎又慢慢回归到了原本的模样。
黎苏苏离开的第一晚,澹台烬根本睡不着,一个人坐在书房里批折子批到天亮。
第二日黎苏苏便得到了消息。
心中笑他的口是心非,却疼惜他不好好看顾自己的身体。
所以第二日的晚上,黎苏苏便端着自己做的甜粥去到了御书房。
这是她唯一做的能够拿得出手的东西了,上一次也没能让他好好尝一尝,这一回她在里面多放了一些冰糖。
见她来此,说不惊喜才是假的。
大病初愈,七月里的夜风虽带着暖意,澹台烬却仍不放心她的身体,进门便给她披上了自己的外衫。
黎苏苏嗔怪:“我哪有那么弱不禁风。倒是你,听说昨夜一晚没睡,可是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了?”
书房里氤氲墨香,一摞又一摞的古书折子围绕在他四周,入眼可见都是各式各样密密麻麻的文字。
三足金兽的香炉里已经很久没有再填进去什么香料,澹台烬有些疲惫地捏了捏山根,面对她的疑问,也有些无奈。
说实话会担心让她觉得自己离不开她,往后只怕会更加嚣张,可若是说假话——自己今晚只怕又会是一个漫漫无眠的长夜。
手里的折子翻了一半,澹台烬含糊其辞:“一半一半吧。”
一半是因为政事,还有一半是因为私事。
黎苏苏心若明镜,伸手将他面前拿起的新折子压下,把一碗看着就软糯爽口的甜粥推到他面前。
“尝一尝吧,我亲手做的,喝完再批也不迟啊。”
澹台烬有些怀疑地端起瓷碗,将这碗粥单手捧起,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会儿。
瞧着黎苏苏满怀期待的眼神,不由得扬眉笑道:“没想到一个连烤鱼都能烤糊了的人,还能做出如此香甜的粥?”
怀疑的眼神稍加掩饰,黎苏苏依旧看得透彻。
冷哼一声将自己的辛苦夺回来放进食盒,看着硬气,实际上已经把所有的委屈都写在了脸上。
“这可是我唯一能做出来,还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你要是不想吃我端去给廿白羽!”
澹台烬愣了愣,在她转身的瞬间似乎看见了她眼底的泪光:“站住!”
本想强硬一些拦下她的脚步,可澹台烬一时忘了,自己帝王的威严对于黎苏苏来说,并没有什么作用。
身在异国他乡,毫无自保能力,别人都欺他辱他的时候,只有黎苏苏会用自己的方式来保护他。
而如今他身为一国之主,执掌生杀大权,别人都敬他畏他的时候,同样只有黎苏苏能够靠近他身边,像对待常人一样的对待他。
澹台烬对此无奈,却也愿意纵容。
“苏苏……”
走到门口,黎苏苏终于舍得顿足。
她愤然转身,双眼之中却带着不加掩饰的笑意。
离开是脾气,委屈是借口,转身是留恋。
而有些狡黠而又坦然的笑意,是她给澹台烬足以心安的踏实。
106
澹台烬今夜的折子依然批到很晚,黎苏苏撑不住睡意,在旁边陪了他半天,终于忍不住倒头睡去。
澹台烬眼疾手快地拖住她的脑袋,防止她一头戕到砚台里。
掌心踏实有力而温暖,反倒是让迷迷糊糊的人找到了舒适的地方,柔软的长发蹭了蹭他的手指,黎苏苏十分放心的让自己睡了过去。
澹台烬哭笑不得,只能先把手中的折子放下,抱她上了床榻,谁知离开时就这么被人拽住了手腕儿。
澹台烬莞尔一笑,索性褪了外衫,同她一起靠在了床上。
夜风吹起枝叶翻动,敲打在窗棂,黎苏苏和衣而眠,一只手搭在了澹台烬腰间。
房间内的烛火尽数熄灭,熟悉的花香萦绕在自己身边,身边人人呼吸清浅,澹台烬总算难得的有了困顿之意。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竟变得越来越离不开她了。
人生短短不过百年,若是她提前一步走到生命的尽头,他又该如何挽留。
深夜寂静,弦月当空,霜影落于少女侧颜。
玄幕的遮掩让有些藏在深处的隐秘尽数现身,澹台烬近乎痴迷地捧着他的脸,眼底压抑的疯狂在黑暗当中流动,将他不多的温情尽数席卷。
“若真到了那一天,你会愿意跟我一起离开的吧。”
他笑着呢喃,换来的是黎苏苏睡梦之中的蹙眉,澹台烬伸手为她抚平,又将其重新揽入怀中。
就像我愿意,随你一同离开那样。
107
次日,黎苏苏起床之后便看见守在桌案旁边一身寝衣的少年。
桌上的吃食稀稀落落摆了一桌子,分明只有他们两个人,澹台烬的架势,瞧着倒是想要设宴款待谁一样。
“你今日没上朝吗?”
“如今两国合为一国,天下太平安定,再无战事爆发,那些老臣念叨的,不过都是一些琐碎的杂事罢了。”
言外之意便是,我去和不去没什么区别,不去的话既能与黎苏苏多些时间相处,还能落得一个耳根清净,他又何乐而不为。
黎苏苏哑然轻笑。
床边放着水盆和帕子,苏苏洗漱完后,便随手拾起架子上的黑色大氅披在自己身上,缓步走到饭桌面前。
“不上朝不理事,你再这样下去,他们都该认为我是那祸国殃民的妖精了。”
澹台烬似乎也被她逗笑,将自己面前的一碗早已经盛好了的汤推到她的面前。
“偶尔一次罢了。”
“况且如今我才是君王,自然由不得他们乱说你的坏话。”
“嘴长在别人身上,你总不能把说过你我坏话的人都杀了吧。”
握着筷子的手微不可查的顿了顿,澹台烬悄悄看她神色。
未曾束起的长发随意散在身后,几缕短一些的垂在耳侧随着她低头吹凉热粥的动作微微挡住了苏苏的眼睛。
她的面容如往常一般淡然,看着依然像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怎么这样瞧着我,你不吃饭了?”
做了坏事,有些心虚。
澹台烬笑了笑,放下刚用了没几下的筷子,站起身来,垂下的眸子掩住所有情绪。
“看你的头发没有梳好,我来帮你。”
“你还会绾发吗?”
“随意学的罢了。”
“那你可得认真点儿,我今天可是还要出门的。”
澹台烬笑而不语,黎苏苏戳着碗里的青菜,眸底的深沉一闪而逝。
食指穿过青丝,指腹触摸着柔软的根根分明,带着清新的花香气,素色的银簪摆在床头,澹台烬伸手就能摸得到。
发髻挽好,黎苏苏便笑着跑到铜镜面前嚷着要看。
“虽然没有很好,但也没有很差,好在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澹台烬,再接再厉啊!”
她挑眉,转身间黑色的大氅在她身下转开,净白的小脸上不施粉黛,她站在不远处,眼波流转,笑靥如花。
澹台烬怔怔出神,有些话到了喉咙,却被他生生咽下。
辗转千回,最终还是拐了个弯:“苏苏,今日是七夕,早晨翩然和叶清宇请了假,说是今夜街上热闹,想要出去转一转……”
知道他的心思,苏苏却没有拆穿,只是耐心的坐在镜子前,等着他把真正的想法说完。
澹台烬撩了撩衣袍下摆,端端正正地坐在床边,面容肃然,仿佛于朝堂之上正对百官。
“你……我们……”
铜镜之内将他所有的动作尽收其中。
黎苏苏虽未回头,却也得见了他的恍然和局促,笑着看他手忙脚乱如临大敌的模样,心中突然觉得有些难过。
“澹台烬,你想说什么?”
走到他面前,黎苏苏执起他的手,想是要给予他一些勇气。
“苏苏……我们去过泼寒节好不好?”
习惯了强势和命令,这样的柔软商议反而更加难得。
黎苏苏看见了他的珍重慎重,便觉得自己在他眼中像是捧在玉盘上的硕大明珠,以一人可抵万城。
她歪了歪头,似乎是格外认真的考虑了一下,然后言辞轻快的应了下来。
“好啊。”
108
景国的泼寒节是一年之中少数的热闹。
景盛两国本为一家,车同轨,书同文,如今重归于一,再无连天战火,天下百姓安土重迁,自然乐于得见。
因此这两国合一的第一个泼寒节,便显得格外隆重。
长灯奢靡如游龙戏凤,流光玉壶,歌舞相和。
宝马雕车铺香满路,锦衣罗布缭乱如雾,不绝于耳者,玉佩流苏。
前有贵胄世家子弟一掷千金买美人回眸浅笑,后有骚人墨客展宣横笔绘长街夜景逍遥。
黎苏苏一路走来便不曾落下唇角,这是澹台烬治理之下的国家。
平民百姓安乐居家免于困苦,天家贵族也不曾横行霸世视人命为草芥尘土。
他手段狠辣残忍,但实行的政法皆是为国为民,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便知景王功绩卓然。
“澹台烬,这都是你治理之下的国土,他们都是生存于你庇护下的子民——怎么样,有没有觉得肩负重任?”
二人携手同游,大街上人来人往宛如江河潮流,稍不注意便会被冲散痕迹,澹台烬不得不把她牢牢扣在身边才能安心。
“我只是做了一个国君应该做的事情罢了。”
他面色淡淡,很显然,眼前的一切并不能掀起他心中丝毫波澜。
“我也受过寄人篱下,衣不避寒、饥不果腹之苦,我知道其中滋味难难捱,所以最开始,也只是单纯想着若能也让他们免受这些苦难便好。”
他本不懂如何做好一个国君,也不知道自己身上肩负着的是什么样的责任。
但他身边有黎苏苏,他知道,黎苏苏喜欢这样的世间,喜欢这样的天下。
那他便好好治理这个国家,就当做是,他们成亲之前的贺礼之一。
成为明君受人爱戴,从来都不是澹台烬的目的,他只是想要留住黎苏苏。
他只是想要让他爱着的人,因为自己会爱她所爱,再爱自己更深几分。
迟了许多年,黎苏苏才终于明白,为何当年在那处桥下,澹台烬会说出那样一番话。
世间待他从未有过片刻温柔,他也本就对这个世界无甚期待。
他能学习儒家之道,是因为想要成为像萧凛那样的人,而他想成为萧凛,一开始是为了给自己图方寸安稳,但是后来,是为了那个“叶夕雾”。
为了她,她曾那样深刻的爱过萧凛。
他想让黎苏苏爱他。
而治天下,成明君,牺牲自己去护佑天下苍生,也都只是因为黎苏苏爱着罢了。
捧着他的人脸,黎苏苏有些心疼地贴了贴他的额头。
“澹台烬,我是不是从来没有跟你说过——其实本身的你,也很优秀。”
所以不必去刻意模仿谁,也不必去刻意讨好谁,只是澹台烬这个人本身,就已经足够她爱惜很久很久。
澹台烬心中微荡,像是久未经风的湖泊漾起阵阵涟漪,风过留痕,风止涟漪息。
他笑而不言,将最难以启齿的秘密更深的藏在心底。
——苏苏,若是你看到我虐杀他们的样子,你应当便不会这么说了。
109
鼓声四起,琴箫齐奏,硕大的游车以人力驾驭在十里长街,自远处朝着他们迎面而来。
琵琶语,锦瑟弦,羽衣霓裳曲,花裙锦罗衣,娇柔的巾帼与壮硕的须眉交错蹁跹,四周的人群渐渐散开一个巨大的空地。
“这是,泼寒节的游车?”
黎苏苏兴致盎然。
车上的巫师带着面具,手中的长杖看似随意地挥舞着,黎苏苏有些好奇。
当初巫师能从人群当中一眼指出他们二人做神女与魔神,而如今神女依旧是神女,魔神却不再是当初的魔神。
这一次,她是否还会见到与当年相同的场景。
拉着澹台烬的手往人群前面挤了挤,随着四周的百姓一起朝着车上努力挥动手臂,但那巫师也仅仅是在他们二人脸上停留了半分而已。
游车与黎苏苏擦肩而过,少女脸上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变了变。
似乎有些意料之中的释然,又有些意料之外的失落。
“你想上去玩儿吗?”
澹台烬感知到她的心思,虽然有些奇怪她会有如此大的情绪波动,但也不想见她露出丝毫失望之色。
黎苏苏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是单纯的好奇罢了,我们玩儿别的也是一样——走吧,去那边逛逛。”
澹台烬微默,拉着她的手离开此地。
饶了大半个圈子,黎苏苏再抬头时,便又见到了那辆华丽漂亮的游车。
这一次,宿命一般的轮回,巫师再次亲自点了他们二人为神女和魔神。
虽然知道这是澹台烬在其中做了什么才会如此,但当她的脚登上那台阶时,心中还是忍不住颤了颤。
“来,别怕。我牵着你。”
手臂上的金色珠串和长辫上坠下的流苏缠绕在一起,身前的长坠勾着腰间的剑穗,密密麻麻的丝线交叉在一起,像是打了死结。
他还是和之前一样,站在花车之上,向着自己俯身,伸手——仿佛是很开心地在热情邀请自己,亲手杀死他……
“澹台烬……”
她有些踟蹰,澹台烬却依然笑着看她,仿佛是鼓励,又仿佛是得知一切时的坦然。
黑色与金色交织相错,却又泾渭分明。
神女手执宝剑在空中挥刃,魔神却赤手空拳亮出招式,准备以肉身接她剑光。
面具下的神情无人得见,相对的四目却好似痴缠不断的情丝。
神女抬手之间,宝剑从指尖松下,落在地上发出闷闷的声响,魔神找准空隙抓紧了她的手,将她往怀中一带。
身前空门大开,只要神女愿意,便可以随时杀死魔神。
但谁都没有动手。
黑色的面具松垮坠落,澹台烬看着眼前的人儿,湫瞳含水,不曾生过半分锐利,心中忽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柔软。
黎苏苏紧紧抱着他的腰身,即便曾心如悬旌,也终于在此刻落定。
她仍旧是神女,他亦是魔神。
但一切都不一样了。
以一己之身换得神魔共生,日有白天黑夜,年有四季分明,人也有善恶,神明亦可有仙魔。
车下人声鼎沸,车上静谧无言。
直到人群之中传来一声惊呼,紧接着,在四周都引起了巨大的波澜。
“陛下!那真的是陛下!”
众人高声欢呼,以庆贺他们的救世之人降临。
长街之上灯火葳蕤,四面八方飞起的孔明灯一朝好似游龙入天河,一朝又像是参宿汇星子。
突然炸起的烟花震耳欲聋,浮翠流丹落入夜幕之中,便如同簪星曳月,华丽琳琅。
身侧之人好似跨越千百年而来,琨玉秋霜,如同凌霜傲雪一枝寒梅。
澹台烬双唇微动,好似呢喃的话语隐入夜风沉醉,诉说给天下知晓。
看着不矜不盈的表面之下,黎苏苏却感受到了他掌心的一片仓皇。
芊芊素手轻摘下的金色面具,也盖不住她的林下风致。
“我听见了。”
她说。
车下的鼎沸之声更响,朝中之人,无一人不识叶家嫡女叶夕雾,无一人不知她是帝王心尖上的朱砂痣 。
万民朝拜,百官相迎。
身后是星河流转,灯火阑珊。
黎苏苏轻轻吻上少年苍凉的唇,单字余音绕耳不绝,如同丝丝缕缕的长线束缚着他临近边缘的疯狂。
110
“黎苏苏,做我的王后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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